一个ICU医生讲述：病房中的那些感情
文:子鱼 源:子鱼ziyu（ID：ziyu19821105）
我是一名急诊ICU医生。今年是我从医的第9年，在急诊和ICU的病房里见过形形色色的患者及家属。人在最艰难的时侯往往能体现出自己最本质的一面。而疾病，尤其是重大疾病，是最能考验人的。
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大于人与猪之间的差别，萧伯纳也说过：我见过的人越多，就越喜欢我的狗。我见过夫妻越多，就越分不清真假，本篇作为第一篇故事，5个完全不同的夫妻故事，假作真时真亦假，真真假假又如何呢？
01
女人当自强
女人，你的名字是弱者。——莎士比亚
同样做为一个女人，在面对女性患者时更能感同深受，尤其是当我自己做了母亲，看到很多女人为家人像蜡烛一样燃尽了生命，而在生命的最后却得不到应有的尊重时，我很容易情绪波动。哀其不幸，怒其不争。
某夜，产科打电话，说产科术后要马上下来一个非常危重的病人，于是我们马上严阵以待。这是一个40多岁的高龄产妇，第一胎，继往有心脏病、肾病、红斑狼疮、重度贫血，据说平时走路都不能走太快，不然就气喘。
这次剖腹产还算顺利，但是产妇的情况很糟糕，所以术后转来ICU。按照程序，入ICU的时侯医生要跟家属谈话，谈到患者的情况及风险，也会征求家属的同意及签字，一旦发生紧急情况需要采取一些有创的抢救措施。
一般这个时侯，面对自己亲人在垂死边缘，家属都是内心紧张，甚至是忍不住哭泣的。
但是这位患者的老公跟所有人都不一样，我敢说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张脸，准确地说是——笑脸！
我：“请问是XX家属吗？”
产妇老公：“哈哈哈，医生你是叫我吗？”
我：“......你是XX家属吗？你知道她现在病情很严重吗？很可能连命都保不住。”
产妇老公：“哈哈哈，我知道。”
我：（我当时心里已经骂了一万遍了）“你是她老公应该知道她有心脏病、肾病、红斑狼疮，这些里面任何一条，都不适合怀孕生孩子。（我顿了顿，一字一句地说）这个孩子，她是拿自己的命去赌的。”
产妇老公：“哦。”
我：“请你在这里签字，表示知道病情，这里签字，表示一旦发生紧急情况，同意抢救......”
产妇老公就在上面一个一个地签字，为了尊重患者家属的知情权，我都会解释每个签字表示的意义。
ICU患者病情危重，所以需要的签字有七八页，几十处，而我也需要解释几十条。产妇老公签了几处，就着急地说：“还有哪里啊？快点啊，你别说了，让我签哪就签哪，我要快点签完去看我儿子！”
......好不容易签完字了，这个男人拎起东西马上就走，我说：“等等！你要进来看看你妻子才能走。” 我说的态度很坚定，这个男人嗯嗯啊啊说了几句，只好跟我一起进来。
他妻子麻醉药物还没完全苏醒，我跟她说：“XX，你老公来看你了”。
我回头看了那个男人一眼，他脸上只有嫌弃和不耐烦。我继续说：“XX，你的剖腹产很成功，孩子很健康，你放心，你老公说谢谢你，你辛苦了！”然后回头对她老公说：“ICU病房不能久留，XX家属请出去吧。”
这个男人转身就出去了，我老远听到了他在楼梯打电话：“对对对，是个儿子，哈哈哈，是个儿子，哈哈哈，我有儿子啦......”
写到这里，说说这个孕产妇吧，这次怀孕为了给小孩“省奶粉钱”，基本没产检，到妇产科的时侯入院一查血色素只有4克（属于重度贫血），还坚持要顺产，说剖腹产花钱。
值班的产科医生毕竟年轻，看到这么重的病人都惊呆了，把厉害关系说明白，就差下跪求饶了，说你这样的情况要顺产会大出血的，巴拉巴拉说一大堆，结果产妇老公坚持不签字。
后来还是我们主任厉害，主任说，你这顺产，孩子有窒息风险，建议剖腹产。
产妇老公一听，说，你早说呀！赶紧的签字剖啊！
这里要科普一下，生孩子时最愿意你活下来的绝对是产科医生。那些电视剧里的情节一般把产科医生处理成这样：一个疯癫婆子冲出来大喊：“保大人还是保小孩？！”
我想在这里负责任地告诉大家，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在正规医院产科！别用什么医德来说服大家，我只拿规章说事：上级给的指标是，每家医院，每年孕产妇死亡人数不能超过3个，如果超过3个，产科医生隔段时间就被叫去开会讨论。
如果换了是你，成天被人批斗，先别说浪费的时间精力，就说这面子上你挂得住么？
所以真劝女人一句：生孩子时听医生的，别总觉得医生要坑你那千把块钱，别把自己的命看得那么不值钱。
02
毁三观的故事
这个故事发生在我刚去急诊实习的时侯，晚上救护车拉来了一个40岁的女人，女人穿着睡衣，神志不清，口眼歪斜，随行的还有一个也是40岁左右的男人。
急诊老师问：“怎么回事？”
那男人回答：“突然就这样了，我也不知道。”神情明显闪烁。
急诊老师说：“什么原因引起的？你最好说实话，不然医生也救不了她！”
那男人不敢抬头，有些窘迫地说：“就是在那个啥的时侯突然就这样了，我以为她是故意装的，就也，没......没停下来......，然后......恩，后来......哎，就发现......不是，就是.......就这样了呗。”
那是十几年前，我刚20岁，虽然对人体解剖知识很了解，但对那方面还是懵懵懂懂，听这个男的这么说，我也有点尴尬，所以对他的话记忆深刻。（注：后来见得多了，比这更奇葩更露骨的都有，也就见怪不怪了）。
女病人查了CT是突发脑出血，这个很危险，需要急诊入院治疗。我叫那个男的过来签入院知情书，然后，这个男的，说了一句让我更加记忆深刻的话。
他说：“医生，再等等，她老公一会儿就到了！”
03
齐人之福，福兮？祸兮？
一个30多岁的男人，重症肺炎，呼吸困难，在县医院就插管上了呼吸机，因为病情危重建议转上级医院治疗。
这天是我值班收治入院，照例要入院谈话。
一个40出头的中年男人和一个30多岁的女人走进来。男人说：“医生您好，我是XX的哥哥。”
我望着那30多岁的女人，她烫着长卷发，长相还算五官端正，只是抬头纹比实际年龄稍大。以下就称她为“长卷发”吧。
我看着“长卷发”，问：“请问您是XX的妻子吗？”
“长卷发”嗯了一声，不置可否。
接下来就是例行交代病情，到了签字的时侯，病人哥哥说：“医生，以后所有交代病情需要签字都由我来签，可以吗？”
我点点头，虽然各项签字最好由患者配偶来，但在广东有一些地区女人的地位以及教育水平较低，很多时侯拿主意的往往是其他亲属。
我也经常碰到男人入院，找其妻签字，其妻连自己名字也不会写，最后只能按手印，更别提能听得懂医生跟她说的病情。
这时侯病人家里如果有个明白事理的来主持，对顺利治疗也是件好事。另外，这个男人是病人的亲哥哥，是直系亲属，是有签字权利的。
治疗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了，到了第二天谈话时间。病人的哥哥跟另一个女人出现在我面前。这个女人大概二十五六岁，肚子隆起，推断应该怀孕七八个月了，这个女人很腼腆，以下就称她为“孕妇”吧。
我看着“孕妇”，问：“请问您是XX什么人？”
病人的哥哥说：“是我弟媳妇。”
我有点诧异，“那昨天那位是......？”
病人的哥哥指着“孕妇”说：“这个是现在的媳妇。”
我“哦”了一声，想来这位“孕妇”跟昨天的“长卷发”应该就是前任跟继任的关系了。
再次交代完病情，继续治疗，就这样又过了一天。
第三天谈话的时间到了，病人的哥哥又带来了一个女人。
这位年纪较前两位稍长，穿着一身黑衣裳，腰上微胖，以下姑且叫她“黑衣裳”。
我对着“黑衣裳”说：“请问您是XX什么人？”
“黑衣裳”快人快语地说：“我是XX的孩子的妈，诺，就是他前妻。”
我有点搞不清状况了，“黑衣裳”是前妻，那“长卷发”和“孕妇”哪个是现在的妻子？算了，搞不明白就不搞明白，反正一切签字和交代病情由病人的哥哥作主。
交代完病情，“黑衣裳”先出去了，我把病人的哥哥留下来，这才弄明白了这三个女人的关系：
“黑衣裳”是第一任妻子，生了两个女孩。“长卷发”是现在的妻子，没生娃，“孕妇”就是俗称的“小三”，肚子里怀的是男孩。
病人的哥哥解释完三个女人的关系，又叹了口气：“医生，我现在真不知道怎么办，万一我弟弟真没了，这三个女人要闹起来我怎么办？”
他担心的不无道理，他弟弟现在的情况已经不清醒不能立遗嘱。按照继承法，如果没有遗嘱，现任妻子和前妻的孩子们作为第一顺序继承人有继承权利。
至于“孕妇”肚子里的孩子因为尚未出生不能作为法律意义上的人，但也应该酌情予以分配遗产。
最后病人还是没抢救过来，在他的最后一刻，他的三位妻子第一次聚在一起。没有出现电视剧里的狗血大战，三个女人相顾无言，不时低头拭泪，那场面还挺悲壮。
但至于以后的故事，我就不得而知了。
04
及尔偕老，老使我怨。
淇则有岸，隰则有泮。
又是半夜值班，又是不眠夜，护士小高正在抱怨每次跟我搭班总是昏天黑地，这不，急诊又来了一个，是一个50岁的男人，突然右侧肢体不能活动。我初步查体考虑是脑梗或者脑出血，马上给他办了急入院，然后安排急诊CT。按照惯例，又到了入院谈话的时侯了。
我说：“徐XX家属，请进。”
一个20多岁的年轻女人走进来，女人化着精致的妆，经过一晚的奔波，眼线已经晕开了。看年纪，我想这应该是病人女儿吧。
我问：“您好，请问您是徐XX的家属吗？”
年轻女人说：“不是，我是他朋友。”
我有点诧异，继续问：“请问徐XX的家属有在吗？我这需要家属签字。”
年轻女人说：“他前妻一会儿就到，有什么事你让他前妻签字吧。”
前妻？我心里又闪过问号，按照法律来说，既然解除婚姻关系，那就不是亲属了。
但问号归问号，既然这男人目前的家属只有前妻，那就只能等前妻来了再说吧。
不一会儿，这位“前妻”到了，是个50多岁胖胖的，烫着小波浪卷半长发的女人。
女人很着急，一到ICU门口就按门铃。看到我抓着就问：“医生，徐XX现在怎么样了？”
我答：“刚做了CT，正在请神经内科会诊，请问您是他的什么人？”
胖胖女人说：“我是他的爱人。”
怎么跟年轻女人说的不一样？这个女人跟病人的关系必须要问清楚，不然没法开展下一步的诊疗。
这里科普一下，按照医疗规定，病人有隐私权，也就是说病人的病情只能告之病人的亲属及病人的授权人，其他无关紧要的人即使想向医生打听，医生应当拒绝告知。
举个例子，你得了花柳病（注：百度可自查），要是你同事过来探病，关切地向医生询问你的病情，医生如果对此以实相告，说不定同事一回去，马上公司所有人都知道了，你的风流韵事一夜之间满天飞。但如果是你的妻子，医生就有将实情告之的义务。
所以我继续问：“是具有法律效应的夫妻吗？”
胖胖女人说：“我跟老徐三十年的夫妻了。”
她愣了一下，随即好像明白过来，说：“三个月前老徐是提交了离婚申请，但我没同意，法院也没判离，所以我俩此刻还是夫妻。”
我点点头，法律上一般第一次申请离婚都会调解不会判离，如果半年后再次申请离婚，证实感情破裂不可调和，法院这才判离婚。在确定这个胖胖女人是病人的妻子后，我详细告知了病情，整个过程中这个胖胖的女人一直很有礼貌。
第二天我上完夜班就回去休息了。
到了第三天上班，护士小高看到我突然把我拉到一边，神神秘秘地问，“李医生，你还记得前天你值班收的21床病人吗？”
我说：“当然记得，他有什么事吗？”
小高说：“原来送他入院的那年轻女人是他的小三，他准备跟老婆离婚然后跟小三结婚，没想到婚没离成，就突然脑梗了......”
21床病人诊断是脑梗，经过会诊需要介入取栓，手术同意书，自然是需要胖胖的女人签字的。
我听手术医生说，签字的时侯，胖胖的女人说，她想好了，如果手术失败了，老徐一辈子躺在床上，她就照顾老徐一辈子；如果手术成功了，她就遂了老徐的心愿，让老徐跟自己喜欢的人过去。
胖胖的女人还说，她也想明白了，老徐也到了这个年纪了，人总得有个喜欢的不是？跟自己喜欢的人一起不犯法，老徐要是真喜欢，就由着他去了吧......
最后手术很成功，老徐恢复了很多，最后的结局是老徐拄着拐杖扶着这个胖女人回了家。
小三？小三不知哪里去了，再也没出现过。
05
易求无价宝 难得有情郎
看完上面的故事，可能广大的女性朋友们又要大呼男人都无情无义女人太可怜了！见过很多人面对生死的无情，但我确实也见过有情有义的男人。
女，三十几岁，突发脑出血，经过手术，但因为大脑损伤太严重，所以深昏迷，丧失任何意识，对外界刺激没有任何反应。
她老公，一个清清瘦瘦的知识分子，每天都来看她，给她捏脚、按摩。
录音机里面播放的音乐一段时间就会换一遍。
但她的情况一直也没有好转，就这样在ICU躺了两年，花了两三百万，她的老公，基本上每天都来看她。
期间我们医生和护士吃饭聊天都说，这种老公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了。最后有一天她血压实在撑不住了，做为医生明白她已油尽灯枯。
打电话叫她老公过来，这个男人就握着她的手，在她旁边一声一声地叫着“阿芝”，直到她走的那一刻。
她走后，这个男人一直坐在那里眼泪止不住地流。
我说：“我需要XX的身份证开死亡证明，这样你们才能去殡仪馆，才能去注销户口。”
他说：“在她哥那里，她哥一会儿就到。”
我又问他：“联系人这里填你，好吗？去公安部门销户口的时侯需要联系人去办理。”
他说：“是一定要亲人才行吗？”
我说：“对的，最好是亲人，配偶，父母，兄弟姐妹都可以的。”
他说：“那就填阿芝的哥哥吧。”
他看我不解地看了他一眼，说到：“阿芝还没结婚。”
如果大家喜欢听我讲故事，我会慢慢地一个系列一个系列地说病房中的故事。
关于爱情，关于亲情，关于友情，有欺骗有背叛，也有温情和责任，有坚强和毅力，也有勇气和运气。
最后，感谢大家的陪伴！
合作授权转载 ：子鱼：八种人格写字的北方女子，左手执剑，右手拈花，经营一个有情、有趣、有用的公众号。个人公众号：子鱼ziyu（ID：ziyu19821105）。
叨叨说
医生这个职业，每天见惯生死。医疗一线的真实情况，也能窥见冷暖人生。这世上，从来不缺爱，多爱一点枕边人，再多一点，才不负你们相识相爱，生儿育女一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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